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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德怀的人生感悟

伯伯在庐山会议上遭到批判后,一回到北京,就被迫从中南海迁出,住到了市郊的吴家花园。在这里,好长时间他总是很苦闷,站不是,坐不是,有时屋里院里走来走去,有时呆呆不动,一站就是几个小时。

我们姊妹兄弟去看他,走的时候,他总是要说,以后不要来了,再不要来了。但下一个星期我去晚了点,一进门他就问:“你怎么这时才来?”其实我是一早就动了身的,路上换车耽误了,但我不能这样说,怕老头知道换车不易又有了不要我来的理由,只说:“你老说不要来了,我半天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来。”

我们兄妹有约,去了都不给伯伯讲外面的事,讲也讲好的,怕影响他的心情和“进步”。

1960年青黄不接时,他摘了满满一篮子野菜,说:“这都是能吃的,煮在饭里,一两米能顶二两的量,你带回去吧。”

我明知道在这个院子之外,哪儿也难找这样的野菜了,但连看也不看:“哪个要?我不缺粮!”

“你呀,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。我知道你一月21斤粮,还要交2斤的节约粮。”

“哪个告诉你的?”

“它!”伯伯指着院墙外一棵榆树。我早看到了,那树上刚长出的叶子被捋得光光的。我只好说:“农民是苦一点”伯伯说:“我有眼睛看,有嘴巴问,捋树叶可不只是农民呵”

我不想和他说这些,便岔开话去:“伯伯,你就不要再说再管这些了,只求心安理得吧!”

他大声斥责我:“一抬头就是到处光秃秃的树杈,我能心安得了么,它们呀,就像老百姓举在我头上的条子,要抽我的筋!”

这年刚开冻,伯伯就在院子里开出了一块又一块荒地。到初夏,地里的蔬菜瓜果都长出来了。此后我每次去,伯伯都摘下满篮子让我带回来,我不敢再在他面前说大话,谢绝了他更要生气,每每手提肩背,自己吃不了还送了些给别人,并且老实承认了,我每次带回去的东西自己吃了多少,还救了哪些哪些人的急,消了哪家哪家人的肿病,我都告诉了伯伯。伯伯听了高兴地拍着手说:“有你这句话,伯伯方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,还有点用场。”

伯伯就这样无可奈何地用劳动和读书打发日子,总算找到了一份精神寄托。

1961年,他看了中央一个关于农村经济政策的文件,高兴地说:“我们党里高明人很多,不只我彭德怀一个人才看得到问题,才敢说话,你看,这不是有了个文件,给农村规定了新政策,这下好了,总算拐过弯来了。”从此,他再不发怨言,不议论时政,似乎是真的开始心安理得埋头过自己的日子了,我心里也暗暗高兴他有了这番清闲自在的心境。

但过了不久,我又发现他在写什么,写了一摞又一摞。参谋秘书都说,老头近来很烦躁,常常整夜整夜不睡,在屋子里写作或推磨似的打转。我去了,他盯着我半天回不过神,我还没说话他便朝外挥手。终于我找着机会问:“你写什么呀?”他告诉我,他新近又背了条罪名:和外国人搞阴谋颠覆有联系。“我原先想只要我们国家慢慢好起来,我个人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,毁灭了又有什么,无非是生不求功,死不留名嘛。但现在我觉得这样不行,你不求功,不留名,但留了一个不公正的风气!想打倒一个人,就给他安个莫须有的罪名,这个罪名靠不住,再安它一个。这就不是毁灭了我一个的问题,而是会毁灭了一个党,一个不公正的党是不能服人的,终有一日会乱成一坨!”他越说越激愤,以致大声吼叫开来。

他这一说使我着实大吃一惊。怎么能这样子呀,怎么能这样子呀!我一面念叨,一面打起寒战,止不住哭了起来。

“梅魁,你害怕了吧?是呀,当初写了一封信,就落得这个样,再写出我一肚子火,后果是更难想象的。不过,我想好了,写不写人家都得叫你遗臭万年,横顺是这个下场。”伯伯见我哭得更凄惶,坐下来放低声音说:“前些时,朱老总也来劝过我:‘彭德怀,闭着你的嘴,我不信别人敢把你怎样,人间自有公道,到时候会有人站出来为你打抱不平的!’老人家是好心。可我心里想,我的事不能牵连别人,我的话自己说,刀山火海我一人上。如果只为自己图清静安乐,就这么当个任人践辱的软鬼,我当初不参加革命,就干国民党多好,二十几岁的团长,不也是能安享一份荣华富贵么?我是为求一个人间公道才豁出这条命来,今天已是这把年纪了,反倒对人家扣在头上的屎盆子气都不敢出,岂不让人笑话?”

这以后,刚好有几天假,我把一大厚本材料一字字地细读完了。最后我要求:“伯伯,把这些材料抄给我一份吧。”

“你要干什么?”

“好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,你也从不对我们说,我留下一份,将来我可以给弟妹儿女们讲呀。”

“我有话向党说,我不能把你们牵连进来,把你们害了,我说过,我一人做事做事一人当。”他说什么也不同意我的要求。

正好在这个时候,我的一个弟弟彭启超从武汉来。启超的模样和性格都有点像伯伯,加上当时他年轻,刚火正旺,风风火火冲进吴家花园大门,指着满脸笑迎他的伯伯就是一通质问:“你为什么要反党,反毛主席!你给我说!你过去怎么教育我们的?你给我说!”

伯伯叫他进门他不进,叫他坐他不坐,一个劲只听他吼:“你说你说,你老实交待!”

伯伯说:“我没有,我没有反呀,我只是提意见呀”

“呵?到现在你还不承认错误,不认罪,不老实!你不反,中央怎不说别人反,单说你反?”

伯伯在这个侄儿面前有口难辩,委屈得像个孩子,忍不住迸出一行泪来。

“你还哭?你哭也不行,你得给我说清楚!”

启超是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前夕由王震部队从湖南带去延安的。建国后,入空军学院,前年因伯伯出了问题,由空军转业到了武汉一个肉食品工厂工作。

我过后听说弟弟为此伤害了伯伯,气得咬牙。伯伯却笑容满面:“我很高兴,这个侄子是个好党员,一条硬汉子!一个党员怎么能不相信党的文件,怎么能对我不火呢?虽说他不进我的门,不吃我的饭,我却觉得他离我近了,过去我就听人说,这个侄子最像我,可我真没看出来”

就在这不久,伯伯交给了我一份他抄写的材料,还有几个笔记本,郑重地说:“给你们吧,现在保存着,将来慢慢看。不是我要留名,也不是要你们为我辩解,但我总不想叫我的亲人长期误解我,就算我给你们作的一点解释吧”

彭启超后来不等看到这份材料,便醒悟过来了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中造反派把他吊起,打得他死去活来,还用香火烧烂了他的下身,逼他交出伯伯藏在那里的“反革命政变计划”、“武器”、“钱财”说:“你是彭德怀的大侄儿,又是学军事指挥的,彭德怀反革命的一切行动计划你当然是第一个合谋人与知情者呀!”启超在自认为他再活不出来的时候,给我写了一封信:“告诉他老人家,我对不起他,冤枉了他。我现在才知道,不是所有被指为罪犯的人都真的有罪。你,替我多去看望他老人家,为我代尽我未能尽到的孝心吧!”(彭启超后来还是活出来了。只是当伯父得到平反昭雪,他又回到北京时,姊妹兄弟们都一时未能认出他,因他已是弓腰驼背,比他的实际年龄老多了。)

再说伯伯把材料交给我后不几天,他就后悔了:“你还是把它拿回来吧,我总觉得不妥,你们脚下的路还长,不要让它绊了你们的腿。”我说:“放在我那里不是一样么?”以后他又说过多次,我干脆气他:“你是不放心我吧?”他只好说:“好好,我再不问了,可你千万小心呀!”

伯伯后来去西南三线工作,我去看望他时,全国批《海瑞罢官》正闹得乌天黑地,连小学生也知道海瑞就是彭德怀,批的就是他。伯伯没说几句话就提到那些材料:“我没什么怕的了,担心的是你拿去的那些东西。”为免了他的牵挂,我痛快地说:“早已烧了!”他长吁了一口气:“这就好,这就好!”

其实,我带回的这些材料保存得好好的。我谁也没说,连对我爱人也一字未漏,不是我不信任他,而是不想多一个人为它担惊受怕。(梅魁说这话时,她爱人张春一在一旁插话说:打倒“四人帮”后我第一次看到这些材料,还真冒出一头汗,没想到我这个细小老伴,长了一个牯牛大的胆子!)

在发现伯伯忧虑这些材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灾难时,我就越觉得它的宝贵。不久,我就把它带到了老家湘潭乌石乡下。当然,我给母亲说了。当晚我们母女将一个腌菜坛子洗净,烤干,坛底下垫上石灰,把材料包了几层油纸放好后,再在坛盖四周浇上蜡,深深地埋在厨房地下。这办法是我母亲想出来的。她说,二十多年前父亲从延安偷偷带回了一大包毛主席的书,为逃避国民党的搜查,就是用这办法保存的。(抗日战争初期,梅魁的父亲彭金华和叔父彭荣华曾去延安看望过他们的大哥彭德怀,旋即回到故乡。1940年,旧历9月初兄弟二人同时遭国民党杀害。)

为了能经常得知这些材料的保存情况,并常常检查有无水浸虫蛀,我把孩子送了一个到老母身边,为的是时常回去而不叫别人生疑。

每次回去,我和母亲都要在夜深人静时把坛子起出,重新包装掩埋过。

有一回,我接到一封家信,愁得我寝食不安,像得了大病似的。爱人见我半夜也掏出信来反复细读,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故,便抢过信看,看后他更加不解地说:“这上明明写着,一切都很好,孩子没病没疼,妈妈心口痛病也不发了,乡里四邻也对他们没别样看法,有的人反倒多亲热照顾的,你愁的什么呀?”他不知道,我愁的正是信的末尾有一句话,言及同屋里我的一个堂弟最近和他老婆闹毛了,打得冤冤不解,正闹离婚。我前次回去,妈妈就告诉过我,她把埋材料的事告诉过我的那位堂弟。原因是她怕自己心口疼病让她有一天一口气上不来,更知北京如今的“文化大革命”闹得凶,我曾被人揪去批斗拷问过好几回了,妈妈怕我万一也有个好歹,我母女俩都存活不住,那坛子材料岂不要永远烂在地下了。为此,她想来想去,才决定把这事告知第三个人。自然那位堂弟是最合适的人选,他同样是写材料人的亲侄,住在一个屋,人也忠厚。听妈妈说了原因,我也认为她考虑周全,多托付一个人保险些。为试探这堂弟的心思,我曾问过他:“你看,是不是把它起出毁了?”他断然回答:“你怕了,起出来给我,我另埋,杀我十回头我也认了!”现在叫我忧心的,不是这堂弟会变卦,而是闹不清他是否对妻子说过这事。我可是见过的,有的两口子一闹崩了,打红了眼,什么事都会不管不顾了!

我决定连夜往家里赶。正是烽火遍地的全国性武斗,火车时走时停,离湘潭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又停了下来。前面枪炮声不断,看来一时半时不会停息,我等不及了,冒险自个赶路。通过好些个战地哨卡,受到各种盘查。我在北京的工作证,还有火车票证明我不属于交战者任何一方。我的焦灼而疲惫不堪的神态使盘查者相信,我的孩子病得快死了,我急着赶回去是为了救活孩子。一个造反派甚至同情地对我说:“大姐,你太冒险了!”

深夜到家,母亲连连责怪我不要命了!我只记得问:“东西还在么?”当夜,我和母亲把那个坛子起出,埋到屋后山坡上我父亲和叔父的坟旁。后来伯伯病危,专案组不得不允许去医院探视,我得到机会告诉了伯伯:“东西还在!”伯伯睁大眼睛看了我好久,露出很欣慰的神色。

1978年黄克诚同志恢复工作后,夏季的一天,我到301医院看望黄伯伯,呈交了这一包保存完好的材料。

不久,我收到一封珍贵的信,上写着:“克诚同志并梅魁同志:今天上午,克诚同志交给了你要他转给我的彭德怀同志的一批手稿。我当作为珍贵的历史文物转给中央。这封信是我给你的收条。胡耀邦”